专题调研：2023，中国足球如何谋生？

距离2023年还有42天，在这剩余的42天里，对于世界杯国家的球迷来说是狂欢，对于中国球迷来说，也就是看看热闹，但是，对于中国足协和国内很多职业俱乐部来说，却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难关。

这个难关考验的，不只是几家俱乐部的生存或者升降级，而是关系到整个中国足球未来数年的命运和发展——2023年，中国足球如何谋生？为此，本报记者组通过对中超、中甲多名投资人、俱乐部老总以及主要管理层、主教练、球员以及律师等相关人员进行大型专题采访，汇总了多方的资料和诉求后，达成普遍共识的几大核心问题归纳成文。

在中国足球的当下，圈内人都敢于直面现实，当中也不缺乏乐观者。该如何解决现实问题，总结他们所述，归纳为四：第一，自我救赎，完善四套体系；第二，解决当下矛盾，抓住核心重点；第三，消化吸收，不照搬西方；第四，必须尽快成立职业联盟。

自我救赎，需完善四套体系

【中国足球如果真的想追求未来向好，至少要完善四套体系：一套完善的自我反省体系，一套科学完善的决策体系，一套合理的责任义务相符合的体系，一套激发内部管理人员工作热情和创造性的体系。】

“习近平总书记在党史学习教育动员大会上强调，我们党一步步走过来，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不断总结经验、提高本领，不断提高应对风险、迎接挑战、化险为夷的能力水平。党的经验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，也不是从书本上抄来的，而是我们党在历经艰辛、饱经风雨的长期摸索中积累下来的，饱含着成败和得失，凝结着鲜血和汗水，充满着智慧和勇毅。”这番话，一家中超俱乐部的总经理背诵如流，他说，“对标我们足球行业，中国职业足球历史虽然不算长，但差不多快三十年了。这三十年里难道没有值得总结的经验和教训，没有值得传承的经验吗？肯定有。但问题的核心就在于，由谁去总结这些历史，由谁来决定未来怎么执行？如果不反思过往，不从历史中吸取教训，中国足球何谈自救？”

受访普遍认为，造成中国足球现状的原因是多方面的，也是复杂的，外界看不到中国足球的自我反省，自我纠错，反而是一任一任足协领导，不断重复前任走过的路，甚至，中国足协一把手究竟该有多大权限，有多少权限应该放手给职业联赛管理机构或职业俱乐部？都没有一个相对准确的界定。“我在足球圈工作这么多年了，也跟很多足协主席和中层以上干部打过交道，往往每个足协主席来的时候都是信誓旦旦干劲十足，但是干着干着就急了，不出成绩他们就要背锅，然后为了成绩就各种手段都用上了，但结果都是一样的，挨骂和出局。”一位俱乐部管理人员举例说，足协主席一般都是来的时候喊主抓青训，呼吁大家不要急功近利，但后来最急功近利的反而是他，结果如何，大家都看得到。“是不是所有的足协领导人都没有能力？是不是足协所有颁布的政策都一无是处？每一项政策颁布后对中国足球产生了怎样的影响？自2002年以后，中国男足国家队就一直冲不出亚洲，那每次失败的原因都是一样的吗？”

这一系列的问题都需要答案，而这些答案，不应该是某个媒体或者某个管理层随便就能给出确定性结论的，中国足球如果真的想追求未来向好，至少要完善四套体系：一套完善的自我反省体系，一套科学完善的决策体系，一套合理的责任义务相符合的体系，一套激发内部管理人员工作热情和创造性的体系。“这四套体系加起来，其实就是说，我们应该宏观地看问题，而不是总从细枝末节着手，那样往往解决了一个，又牵出了另外一个，无休无止。”

所以，究竟要先解决什么问题？什么问题可以先暂缓？探讨问题轻重缓急的标准、原则又是什么？这其实需要所有业内人员有一个基本的、统一的共识，不管谁来当足协主席，谁主管足球，都用相对统一的标准，才能给中国足球留下积累与传承。“其实国家已经给我们颁布了中国足球中长期发展规划和足改方案，那我们怎么贯彻？怎么去用好用尽国家出台的扶持政策？这是做好很多事情的前提。”

调研韩国联赛，解决长期资金难题

【可能摆在面前的烂账有很多，目前比较急的是如何督促投资人、协助俱乐部解决欠薪问题，但更深层的，是要解决中国足球赖以生存、发展的长期资金来源问题。】

接受采访的俱乐部高层管理人员都表示，目前对中国足球困扰最大的就是欠薪问题。当然还有一些更深层次的，可能需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显现。

债台高筑源自于金元足球时代的疯狂砸钱行为，很多人说恒大俱乐部是始作俑者，但事实上，多名俱乐部老总在接受采访时都不这样认为，“可能我们连什么是‘金元足球’都没有搞清楚。我们通常所说的‘金元足球’应该是贬义的，也就是入不敷出、盲目追风的叫做金元足球，这个不应该单纯以投入金额多少来界定，而要看行为本身对于企业的影响和后续结果。恒大俱乐部是砸钱最狠的，但大家都忽略的一个问题是，恒大俱乐部没有欠薪，且极有可能会通过年底的欠薪审核。究其根本就是，恒大俱乐部在足球方面的投入与回报是成正比的，他们看似在足球疯狂砸钱，但是却以投资足球扩大了企业影响力以及竞争力，事实上是超额收回了这部分投入，恒大企业的危机不是投资足球造成的，也不是说金元足球毁了恒大这个企业，但苏宁显然就没有因为投资足球而产生足够多的收益，包括河北华夏都是这个问题。中国足协如何定性金元足球？如何看待资本对足球的投资热情？这应该有一个共识，解决类似问题也不能用一刀切的方式去对待。”

从足协的角度来看，俱乐部疯狂投资和砸钱的行为，是投资人的事，足协从未鼓励也无力阻止这些投机行为，但作为行业管理者，中国足协不应该如此作为，“实际上在甲A年代，疯狂砸钱、囤积国脚这类军备竞赛就不止一次上演过，资本热情褪去后，也曾留给中国足球满目疮痍，但是，这一幕却都被忘掉了。因为不认真分析问题的发生起因、过程演变和处理结果是否合理，以后再遇到同样的题还是不会‘抄作业’。就像今天的欠薪问题，对于足协而言，督促俱乐部清欠当然是紧急工作，毕竟是大面积欠薪，而且影响了行业形象、生存根基和发展步伐，但是，从宏观管理角度看，问题的核心不在于该不该严格执行处罚纪律，因为逼退了俱乐部，球员也拿不到钱，一味纵容俱乐部，又只能让这个圈子更烂。这种现象引发的深层思考是，俱乐部不愿意拿钱出来清欠的核心问题是什么？是企业困难，还是不看好投资环境或投资前景？”

足协无法用一己之力去解决企业投资足球不赚钱的现象，也无法帮助投资人向足球市场要回收益，毕竟足协只是一个行业协会。“但问题是，因为是行业管理者，所以中国足协应该是对这个行业的方方面面最了解的，也是最知道这个行业的发展动力严重不足是什么原因造成的。可能摆在面前的烂账有很多，目前比较急的是如何督促投资人、协助俱乐部解决欠薪问题，但更深层的，是要解决中国足球赖以生存、发展的长期资金来源问题。”

对于解决方案，一名老总表示，有两条路可以走：“第一，去调研、学习韩国足球。日本足球就不要学了，学不了。韩国职业足球联赛的经营其实也是非常困难的，观众上座率不足，市场化不足，且一家足球俱乐部的投资企业往往还需要负担多个体育社团项目，资金也很紧张，比如韩国的三星集团，旗下就有棒球、足球、篮球，这些项目有的还分男子、女子以及成年队、青年梯队等，所以集团压力也很大，但是，之所以三星能长期、稳定地投资足球俱乐部，是因为政府出面，要求企业回报社会、推动体育文化发展的理由来做这件事，同时，政府又在相应层面给予投资企业适当的政策支持。政府与企业之间如何互动？同样作为行业管理者的韩国足协在当中又起了什么作用？这是需要我们调研、学习的。类似的话题，国内也有俱乐部曾经提出过，但中国足协往往是碍于级别不够，或者别的原因没有推进，如果真想尝试，走出去调研，借鉴别人发展足球的经验，然后向体育总局或更高层管理部门汇报、探讨、推动，或者从中可以找到适合我们的解决途径，这对于投资企业、足球俱乐部和中国足球的发展来说，都是一种帮助。可能中国足协不一定认同这种观点，认为行业协会不可以干预城市发展或者国家的政策，没有人说希望足协干预，但是，在投资企业与政府之间，作为行业管理者的足协如何居间协调，这是值得探讨的，也是可以尝试的；第二条路，让国企回归。之前是有人不赞成、甚至是反对国有企业涉足足球，但是，如今的俱乐部股改是欢迎多种性质的企业一起投资足球，做大做强足球，吸引国企入股、让国企回归足球，这是正确的决定。事实证明，中国社会一直以来能够稳定发展，长期进步，人民生活水平得到明显改善和提高，我们拥有强大的国有企业甚至是央企，这是一个重要的因素，回到足球圈，看看如今两家可以说绝对不欠薪的俱乐部，而且发展势头一直良好的俱乐部，都是国企，山东泰山与上海海港的例子，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。”这名老总表示，如何想办法推动一些或者努力尝试推动一些对足球有利的政策出台，这个应该不是俱乐部、媒体或者球员、教练能够做到的事，这个应该就是行业领导者的责任。“得给所有俱乐部找一条让他们活下去的希望、活下去的道路，这才是发展中国足球的当务之急，这个不解决，所有欠薪都清理了，也别想能发展得好。因为对于企业经营者来说，如果没有希望、没有明天，那解散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，止损就是最容易实施的方案，但是，对于中国足球的发展来说，这是相当不利的，甚至是致命的。”

国企回归，寻找自己的发展道路

【中性名化，在足球市场化已比较成熟的阶段才走这条路，而我们现在还没有达到这个阶段，所以还得让企业回来，不管是民企，还是国企，现阶段我们还需要有实力的企业提供稳定的支持。】

中国足球这些年因为投资人的不断更迭，使得很多俱乐部不断易主，文化难以传承，更有像浐灞这样的球队，四处流浪直到消失，教训倒是留下不少。“什么教训呢？浐灞队的崛起实际上是源自于地方的支持，但是，后来是躺在政府支持与政策上睡大觉，一味依靠政策，这让政府也难以承受，最后只能远走。中性名的本意是希望俱乐部有一个长远稳定的发展规划，稳定扎根在一座城市，建设好俱乐部自身的品牌与文化，从而避免浐灞队这样的流浪球队，也淡化球队身上的企业广告效应。初衷是好的，这也是欧洲很多足球发达国家俱乐部的生存方式，对于这项政策，我们不能一刀切去否定，而是要客观地看待。”

在这名俱乐部老总眼中，中性名改革，从长远来看是好的，参照国外经验看，我们的足球改革也会走这一步，“但是，是不是现今天就应该着手实施呢？对于目前的中国足球来说，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，那就是因为去企业化，使得俱乐部在没有其他收益的前提下，连最后的‘企业广告牌’的作用都失去了，可以说，最后的、唯一的优势也没有了，这也是联赛走到今天，让某些企业没有坚持下去的动力的原因之一。日本足球的崛起历史并不长，他们的足球水平曾经还不如我们，他们在进行足球改革的时候，也曾经像我们这样，比如公派留洋以及归化球员，也比如球队名称，从企业化然后到中性化改革，不过，日本足球在学习欧美足球的同时，也不忘记吸收与消化，所以，从联赛整体运营到国家队和俱乐部队的竞技水平，都得到了迅猛且有成效的提升。”

中超现在怎么让资本回来，又不违背修改俱乐部中性名的初衷，让俱乐部的品牌得以传承？有投资人提出：“欧洲足球也好，日本足球也好，他们的球队去企业化，中性名化，是建立在足球市场化已比较成熟阶段，俱乐部靠经营基本能够自给自足或者亏损不多的前提下，才走了这条路，而我们现在还没有达到这个阶段，所以还得让企业回来，不管是民企，还是国企，现阶段我们还需要有实力的企业提供稳定的支持。我的建议是，目前阶段可否让企业冠名球队，但是不能更改俱乐部的中性名字。我的提议是不是一个好主意不重要，但中国足球的现状的确应该让企业回来，否则没有了稳定的资金来源，俱乐部活不下去了。让俱乐部活下去，联赛才能活下去，中国足球才有未来。”

投资人呼吁：尽快成立职业联盟

【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认真、平等、尊重我们，有耐心、细心、诚心诚意与我们沟通的人来帮助我们一起工作，所以我们也很想知道，一直阻碍职业联盟正式成立的主要原因是什么？】

在整个话题的采访中，俱乐部管理人员提得最多的，还是呼吁改快成立职业联盟。事实上，陈戌源自上台开始，也不断呼吁要尽快成立职业联盟。

职业联盟的称谓也换了几次，现在叫中国职业足球俱乐部联合会，简称中足联。中足联筹备组内部也进行了工作部门细分，辅助中国足协做了三年多的各种具体工作，可是时至今日，依然无名无份，但在本报记者组的采访中，多家俱乐部呼吁，尽快成立职业联盟，甚至有投资人呼吁：“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认真、平等、尊重我们，有耐心、细心、诚心诚意与我们沟通的人来帮助我们一起工作，所以我们也很想知道，一直阻碍职业联盟正式成立的主要原因是什么？”

2021年，中足联筹备组负责整个三级赛事的运营，这其中也包括了裁判的派遣和管理工作，因为2021年的中国足协多数部门都在忙于国家队的备战和出国比赛的任务，由于疫情防控要求高，工作任务量大，所以就把联赛的管理工作暂时交给了中足联筹备组。为此，中足联筹备组单独成立了裁判管理部门。一个赛季下来以后，中足联筹备组获得了多家中超、中甲俱乐部以及很多裁判的好评。“中足联筹备组刚刚开始管理联赛之后，遇到了联赛第五轮需要调整赛程，如果放在以前，就是足协定了我们就执行了，但是中足联筹备组把赛区所有俱乐部的代表都找到了一起，把赛程调整的原因以及几套解决方案，包括这几套方案的利弊都跟我们说得很详细、很清楚，表达清楚之后，让我们进行不记名投票，然后当场唱票。当时我记得应该是13家俱乐部赞成，2家反对，1家弃权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，这个方案当时就顺利通过了。那家反对的俱乐部老总我还挺熟悉，后来我就问他投了什么票，他说投了反对票。我问他为何反对，他说这是我们的合法权益。中足联这个方式挺好的，因为如果不是用这种大家集体有话语权、集体投票的方式做出的决定，老板会问责我们，为何不据理力争，保护球队的利益？但放在以前，根本问都不问，因为我们没有话语权，怎么争？现在起码我们有了一个表达意愿的机会，最后少数服从多数我没啥可抱怨的。我们接受这种方式。”后来，这家中超俱乐部的负责人还对中足联筹备组当面赞许一番。

或许是有其他考虑，成立联业联盟这个问题一直待解。对此，俱乐部管理人员也感到疑惑。一家俱乐部的老总说，联业联盟是大家共商发展的好平台，非常有利于中国足球的职业化改革和未来发展。这名老总还表示，如果职业联盟成立，也希望能保留现在中足联的某些合理做法，“比如说上个赛季中足联对裁判的管理，我觉得就是一种进步。以前裁判问题是我们最头疼的问题，但是中足联筹备组管理裁判后，想了个申诉的办法，一开始我们对这个办法没有太理解，因为这不能改变结果申诉有什么意义？但是后来通过跟中足联方面沟通后，以及在比赛进程中我们发现，这个方法好，为什么呢？这给了我们申诉的渠道，是让我们对于规则有一个跟足协规则交流的过程，有时候我们以为应该这样的，其实也不是都对的，国际足联的规则也是经常改，但是我们不一定在意，这是第一点；第二，裁判真的错了，对外不说，但是内部停哨，以前没有这个机制的时候，虽然也有内部停哨的处罚，但是毕竟谁也不知道，不对裁判本身构成威慑，可是有申诉，然后马上就停哨，这等于给俱乐部一个交待，也等于敦促裁判严肃认真执法。”但实际上，真正因为错漏判被停哨的裁判还是少数，大多数情况下，中足联还是比较准确地维护了裁判的威严，以及帮助多家俱乐部提升了对规则的理解。所以，今年足协与中足联联合管理裁判后，这个制度也依然得到了沿用，使得裁判工作较往年的争议少了很多。

“中足联的人他们真的不怕麻烦，工作认真，而且愿意倾听俱乐部的声音，有问题是真的会为我们向上反应，甚至不惜为我们向市政府请命。”这是一位已经解散的足球俱乐部的负责人说的话，在俱乐部生死存亡的关头，中足联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放弃为球队的生存努力，专门派出领导到该城市与市政府进行沟通，虽然最终还是没有能够挽救这家俱乐部，但是因为他们曾经付出努力，所以没有留下太大的遗憾。

从采访反馈的情况看，中国足球需要有人去耐心、细致、专业地做一些服务工作，尤其是在中国足球低谷期，更是需要有来自管理层的人与各俱乐部沟通，了解他们的困难，帮助他们寻找解决方案。职业联盟，或者现的中足联筹备组，应该就是这个角色，但是，目前的中足联，还带着一个“筹备组”的后缀，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名分，甚至颁布一些规章制度连自己的公章都没有，只能用足协的公章。

正因为中足联筹备组已经用自己的工作表现给出了一个方向和希望，所以职业俱乐老总都呼吁尽快成立中国足球职业联盟，可以跟中国足协各司其职，足协负责国家队建设，中足联负责联赛运营。